第一章:你是谁?
沈翠英,我奶奶的妈妈,我爸爸的外婆,我的曾祖母。
年7月在溧阳县出生,家中排行老末,有3个哥哥一个姐姐。
年7月14号于无锡市原市一院因心脏病去世,享年70岁。
她留给后代的影像回忆仅有以上5张照片。
第二章:溧阳河流上的童年
河边常见的水竹
沈翠英的童年应该是其一生中最幸福最快乐的时光,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十分受宠。那时候她的家还在溧阳一个叫西门双桥的地方。
溧阳谷歌地图现在溧阳市早已没有了“西门双桥”这个地址,但根据史料记载,溧阳码头街双桥(原名凤凰桥、上桥),此桥建在“三尖咀”(丹金溧漕河、竹箦河、南河)处,这座闻名于世的双桥于上世纪的年被摧毁。从地图上来看,现在以凤凰公园为中心所处的一带就是以前的“西门双桥”。凤凰公园内,远处为凤凰桥(双桥)凤凰桥上沈翠英没有上过学,因为没有钱也没有时间,全家人都在忙着跑船运货,经营着这唯一的工作。这一家子赖以生存的工具是一条大木船,这种木船的类型名为西漳船,具有自重轻、舱容大、吃水浅、航速快等特点,适宜在水浅湾多的太湖流域和长江下游航行,曾作为江、浙、沪、皖水乡地区的主力货船,然而后来随着现代交通运输工具的发展,水泥船、钢制货船的相继出现,西漳船消失在了大运河货船的历史中。
年复原出来的西漳船,现位于无锡市西漳公园内
他们大多数时间除了陆地的家,就是在那条木船上度过,这对于童年的沈翠英来说可能是很好玩的事情。令其印象最深刻的事是有一天兄弟姐妹几人划着木船在河里划不动了,几个人踩在河边拉着纤绳拖着船走,他们跨过了一个河里的障碍物,回头定睛一看,是一条好大的蟒蛇,那蛇头还在河里喝水,身体在岸边。这样的画面对于年幼的沈翠英来说,并不是什么辛苦恐怖的回忆,而是每天都能和家人聚在一起冒险的精彩时光。这些片段一直都留在了沈翠英的脑海里,以至到很久以后,有了自己的孩子,她还会时常跟孩子们说起这些故事。西漳船上摆放的物件,有着人生活的痕迹第三章:定居在了无锡
18岁的时候,沈翠英经家里安排和带有一点亲属关系的同乡王纯德(我的曾祖父)结婚,年在县里生下了大女儿。虽然结婚后家里人一起经营着公公开的茶馆,但沈翠英的婆婆和小姑子对她并不友好,总因家境贫寒而瞧不起她,对她态度极差,三天两头吵架,后期更是大打出手。
抗日战争时期,日本人攻陷了溧阳,沈翠英一家三口便坐小木船逃难到了无锡,生前再未回到故乡。
他们先是定居在了一个叫丁绛里的地方,家是用竹子搭成的屋子,顶棚铺满了茅草。室内没有厨房,厕所就是一个红色的木制马桶。我和多多尝试自己动手搭个茅草屋(视频截图)黄埠墩运河上来往的货船如今“丁绛里”早已查找不到具体位置,询问了许多长辈之后大概推测在无锡著名黄埠墩以南的运河公园内。我站在运河公园的码头边看着河中间的黄埠墩,周围钢制货船来来往往的繁荣和平,想象着在那个炮火纷飞的年代里,乘着小木船的沈翠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踏上了这片陌生的土地,以及思考着如何活下去。在无锡过了3年,沈翠英生了一个儿子,这孩子到3岁时生了病逝世,同年再次怀孕,但8个月时就早产,生下了一个死胎。
年,大儿子出生,全家人都很宝贝,担心他又丢了性命,所以做了好几场法事。
年,二女儿出生。
3年后又怀孕,又小产。
日子继续,年生下了三女儿,即我的奶奶。
在三女儿3岁时(即年),沈翠英一家以块一年的租金租下了和平新村的一块地,自己在上面盖了一栋2层楼的房子。
前蔡家弄巷还保留着以前巷子的感觉无锡市积余实验学校的操场年,根据市规划局锡规地许()第号建设用地规划许可证批准,经无锡市北塘区教育局申请,和平新村等地被允许征收拆迁,土地将用于无锡市积余实验学校的建设。上图为我站在无锡市积余实验学校的操场上拍下的一张照片,根据奶奶和爸爸的回忆描述和现场图片结合,操场外的旧时建筑大概就为和平新村以前的样子。原和平新村地址附近地区仍在拆迁征收,满地废墟其中一户已经人去楼空的家,还可看出其中的木结构据我的爸爸回忆:“那里都是老旧的房子,木结构楼房,楼板都是木的。弄堂狭窄,一块门板在二楼一搭就能爬到对面人家里去,路面上铺的有砖有石头,有的干脆就是泥路,特别的崎岖不平,再加上时常有养鸡养啥的,卫生是差一些。由于那里的地势低,每到暴雨时期基本都会积水,这时我们小孩反倒开心了,脏脏的水丝毫不影响我们玩水的心情,在外婆的组织下从屋里往外勺水,好像还特别希望雨下得更大些。”上文提到的和平新村征收,不知是巧合还是一直如此,如今原和平新村地址附近的小三里桥街、民主街也在进行拆迁征收工作,仿佛轮回一般。我走进了这些满地废墟、人去楼空的巷子里,瞥见了一栋2层楼高的小房子,被破坏的墙体里看的出砖头和木梁,我静静看了好久,也没有向爸爸或奶奶求证像不像从前,就拍下了这栋房子。1个月后,我又再次回到了这栋房子前,在这个月里江南地区经历了一次台风,于是这房子塌了,整体形状像一个“凹”字,周围的砖块堆积成了山。望湖门望湖门,现位于解放南路南长街交叉口,初建于北宋乾兴年间,明嘉靖23年为抵御倭寇将土城墙修筑为砖墙,该城门一直是无锡古城的南大门。年,因城市交通发展需要,望湖门被拆除。年,无锡重建了望湖门,据说其中有部分古城墙砖是从和平新村拆迁现场搬运过来的。我摸了一圈城墙的砖,也不知道哪一块或许就是和平新村的。对于这个不复存在的地址和家,我也只能追溯至此,告一段落。我在原和平新村旧址处捡的一块砖收藏多多感受着望湖门的砖
让时间回到刚到无锡的时候,没有文化的沈翠英一直在丁绛里做散工,帮人干家务、倒马桶,同时还要做奶妈和带孩子,此外,她还会去给三里桥米行的老板们喂人奶,每天就是去现场挤人奶,平均一天挤出12盏茶杯的奶量。米市门口凳子上的一杯奶三里桥米市大门透过大门缝隙拍摄到原米市的内部现分散后的其中一个米市店铺我于年7月去到过三里桥米市,那时候米市还开着门,隔了1个月后再去,米市大门紧闭,路边的街道喇叭循环播放着政府征收土地的劝说,米市门上用红色油漆写满了搬迁的大字,透过门缝往里看,一片狼藉的场景道出人走茶凉的冷清,我顺着门上大字的信息找到了分布的零零散散的米市门店,不再有当初五六十年代米市的辉煌。
图片翻拍于无锡图书馆
沈翠英还曾在一个叫“旗杆下”的地方给杨家人做工。杨家的房子有解放路到中山路那么大,一共3层围起来,住了二三十户人家,中间是个大院子。其中有几户人家雇用了沈翠英每天做各种杂活,有时会带着自己的二女儿一起,三女儿长大点了也会一起带过去。同时每天凌晨3、4点出门,去别人介绍的粪管所挑粪,一次要肩上扛8、9个装满的桶,走很长的路。
资料翻拍于无锡图书馆虽然做两份差事,但并不够家里正常开销,于是沈翠英会带着二女儿和三女儿人手一个锄头上山挖采土人参。他们爬遍了青龙山一带的连山去寻找,这些山里全是石头,时常需要把石头全部撬走才可以挖到。挖到的土人参他们会带回家后刮皮晾晒制作成型,等攒到足够数量的时候,会与和平新村的邻居们一起坐火车去往上海,以每捆十几根一毛的价钱卖出,赚到的钱就能补贴家用。这一去基本都两到三天,因为省钱,沈翠英们都舍不得住旅馆,就坐在别人家店门口作者坐着睡几晚,有一次,同去的一个房西大哥晚上睡得太死,卖土参赚到的钱全部被小偷偷走。
青龙山下,青龙山公墓陵园内
如今的青龙山是青龙山公墓墓地陵园,山上郁郁葱葱的森林植满了柏树,山下葬着沈翠英的大儿子,长眠于此。
我和多多曾一同前往过青龙山,在祭拜的同时也想看看如今山里还是否有土人参可寻。顺着土路往山里走,见天色渐晚不敢继续贸然进山,偶遇一位山里的管理员,上前询问是否有见到过土人参,答曰“山里基本都打过药了,理论上不会再有”,听罢我们便返程了。
事后我寻找到的新鲜土人参
翠英的大儿子长大后去了机床厂上班,认为母亲在别人家做散工和倒马桶被同事朋友们看见了不好,就向母亲提议不要做了。当时已经四五十岁的沈翠英歇了没几天就和朋友邻居一起去惠山搞建设。
年,锡惠公园开建,同时开凿映山湖,这也直接影响到“城中直河”(民国时称“中山河”)的命运。沈翠英和她的工友们分成两人一组,搬运凿湖凿出来的大石头。那时,无锡城中直河陪伴了无锡城两千多年,从勾吴时期开始,城中直河不仅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无锡的城市形状,也见证了无锡的经济迅速发展,正所谓依水而建,靠水而兴。只可惜随着时代的前进,曾带动城市崛起的城中直河逐渐成了城市发展的阻碍,于是沈翠英和工友们搬出来的大石头被一个一个填入了河中,城中直河(民国时称中山河)不复存在,中山路应运而生。
现在锡惠公园内的映山湖
中山路某段结束挖湖修路后,沈翠英在无锡市人民体育场短暂的烧过大锅饭,在那里她遇见了未来的儿媳妇,是一位游泳运动员。见面的时候,儿媳妇穿着泳衣,因为思想保守,沈翠英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
无锡市人民体育场,现为无锡体育公园沈翠英的大儿子和穿泳衣的儿媳妇不到60岁,因多年劳累工作,沈翠英实在做不动了,就安心在和平新村里帮忙带7个孙辈孩子。
这其中就包含我的爸爸,用我爸的话说是“外婆收留了我”,回忆起来都是“那段时间家里表兄弟姐妹很多,每到周末或节日都在外婆家相聚,热热闹闹,快乐无比”。
沈翠英带过的手举《毛泽东语录》的男孩们
第四章:生命的最后时光
沈翠英太奶奶生命医院度过的。医院那时候,医院还不是医院,地址也不是现在的地址。医院是由原市一院、医院和医院,其中的原市一院医院。苏宁广场至于地址,原市一院的地址如今已是无锡打造的商业新地标——苏宁广场。典故《五个桃子》年7月14日晴,那天沈翠英已经可以出院了,医生说再住一天看看。二女儿陪沈翠英陪了一夜,早上的时候,小女医院看她,沈翠英跟小女儿说,昨天夜里隔壁的病人去世了,一家人都在那哭,她一直透着窗户在看。中午的时候,医院,小女儿说要回去上班了,但头很痛。沈翠英劝:“赶快回去睡一会吧,身体不好就多休息一下”,医院窗口叮嘱了外孙:“阿华啊,回家乖啊”。下午,三女儿带着一搪瓷杯的蹄膀茭白汤和争吵着要来看外婆的9岁外孙大治和7岁外孙女小红来看望她。沈翠英看到外孙外孙女,笑着懊悔道刚吃了别人送的5个桃子,早知道留给他们了。晚上,本来是由大孙女送晚饭,可是一直等不来公交车。最后还是沈翠英的大儿子亲自骑着医院,并和沈翠英像往常一样闲聊了一会。见时间不早了,大儿子准备回去了,临走时沈翠英还在再三嘱咐要好好照顾孩子们、好好照看家里。也许这听起来就是最普通的唠叨,谁曾想却是自己对儿子此生说的最后一句话。大儿子还未走出病房,沈翠英心脏病发作,再未醒来。上坟路上的乡间土路年,7月18日,阵雨。沈翠英生前的亲朋好友悉数到场,火化后,骨灰供奉在了和平新村。次年清明,按照沈翠英生前的愿望,将骨灰埋在了老家溧阳。坟第五章:还有人记得你吗?
第六章:那些故事留了下来
(横屏观看)
陆多多写到:
年,一个女孩睁开了眼,十几岁的她记忆是故乡的河与地。
年,一个女人闭上了眼,七十岁的她永远陪伴着故乡的河与地。
行文至此,我已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心情。医院一段,我感到非常地难过,不多的文字、不长的篇幅,却仿佛写尽了她的一生。
在罗兰·巴特的著作《明室》一书里有这样一篇文章,题目为《平静的死亡》,我在此分享一些片段:
“这张照片已经泛黄陈旧,影像也不清了,终有一天要被扔进垃圾桶,不是我扔——我太迷信,不会去扔——也会有别人扔,无论如何到我死的时候会扔。那么,和这张照片一起消亡的又是什么呢?不仅仅是“生命”(曾经是鲜活的,活生生地在镜头前待过的生命),而且——怎么说呢?——应该说有时也有爱。面对仅有的一张我父母的合影,我想的是——我知道他们相爱过——将要永远消失的,是珍宝一样的爱情;因为,到了我也已经作古的时候,就不会再有人能够证实他们的爱情了,剩下的将只是冷漠的自然状态。这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剧烈得让人难以忍受,终于使米什莱单枪匹马地站出来,针对他的那个世纪,写出一部历史,作为爱的保证:不仅使生命永存,而且也使他那些今天已经过了时的词汇——善良、公正与和谐等等,永垂不朽。”或许,当我拍下那些照片,写下那些文字之后,有些东西就得到了延续和保存,不至于模糊了样子,这无关永恒,却也值得欣喜。
比如我的沈翠英太奶奶,在某种意义上她还未在这个世界上真正离去。
作者介绍
陆哲萱
毕业于浙江传媒学院
现工作生活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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