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大片绿油油的土豆秧，好象着了火一样，随风翻滚着，从西山脚下一直蔓延到村西口。一地土豆花开得正盛。苍白的、淡紫的、浅红的土豆花，象窜跳的火苗，烧得辟里啪啦直响。
这地已经熟了。
人们年复一年，用摔成八瓣的汗珠拌着草灰和牛羊粪洒到地里，再生的地也不忍心不熟。
生地不长庄稼，只长荒草。
老早的时候，那块大地长满了荒草。风吹过来的时候，荒草低伏仰起，唱着人们听不懂的歌。
“是片荒地……”支边的父辈们说。
“是片好地！”从关里来的爷爷们说。
于是人们烧掉荒草，拣走石块，翻松黑土，种上土豆。
一地土豆秧绿、遍野土豆花开的时候，人们仿佛看到白雪满院的冬天，餐桌上油汪汪的炒土豆片，闻到炉膛里飘来的甜丝丝的烤土豆香。
土豆是大兴安岭人漫长冬季里的主要蔬菜。
我就是吃土豆长大的，连皮肤都是土豆的颜色。
大地吸纳了一整天的阳光，当土豆秧都变得有些凉时，大地仍是温乎乎的。
土豆花的香味带着泥土的气息，象一块穿旧了的棉布衬衣，熨贴而温暖。
我猫在土豆秧里一声不响，等二尕来找我。
“电报一，兰英！拌垛后面，出来吧！”
“电报二，胜子！树叉上，看见你了！”
……
是二尕的声音，这轮撇橛子游戏的看家人是他。
游戏最开始的时候，七八个孩子一个握着另一个的大拇指，撂得高高的。最下面的人把手指抽出，握到最上面的大拇指上，依次喊着：抽一、落一、戴帽、下降！得以喊到“下降”的人就可以抽出手站到一边了。直到剩下 一个始终没轮到喊“下降”的人，就成为 轮游戏的看家人。
拾一截木棍当橛子，在地上划一个圈，撇得远远的，看家人得把它捡回来放进圈里。趁看家人去捡木棍时，其他的孩子飞快地四散跑开，藏在柴火垛后、躲在仓房上、隐进豆角架下、钻进土豆地里……
看家人负责找出所有藏起来的孩子，同时还要小心看守圆圈里的橛子不被人踢出。那可是家里的财。
如果发现有人去踢橛子，要趁他还来不及得手时，迅速报出他的名字，排上电报几的顺序，家就算保住了。那发现的孩子只好出局，而 个被电报的倒霉蛋则成为下一轮游泳的看家人。
如果在找出所有藏起来的孩子之前，被人踢了橛子，游戏即宣告结束，看家人在下一轮游戏里继续看家。
没有人愿意当“看家人”，所有的孩子都喜欢藏得深深的，既怕被找到又期待着被找到。喜欢冒险的孩子总是跃跃欲试去踢橛子，往往踢不成被电报宣告出局。
这个游戏我们百玩不厌。总是从太阳偏西不太烤热时一直玩到天黑，有时晚饭后接着玩能玩到小半夜。
天一层一层黑下来的时候，我在土豆地里蹲得腿都酸了，就顺势坐了下来，后来干脆躺下去了。
虫声一片一片地响起。
不同的虫子叫声是不一样的，我对虫子不熟悉，除了蝈蝈的叫声，其它虫子的声音我分不清谁是谁。
树叶和草也在风里吟唱着，对树和草我就熟悉多了。
大地四周主要是白桦，也有不多的落叶松和山杨。桦树叶子和杨树叶子的声音是哗哗响的，落叶松的叶子一簇绿线似的绽放在枝条上，风吹过时发出清浅的哨音，不象樟松的哨音清脆悠长。
这片地没锄到的边边角角，树根旁、栅栏边，长满了山楂叶悬勾子、鹿蹄草和珍珠梅。稍高一点的坡上长着轮叶沙参和铃兰，羊肠小道旁兴安蔷薇的花早就落了。
我躺在土豆地里，听着虫声、树声和草声，闻着土香、花香和草香，觉得很舒服，好象我也成了这片大地里的一块泥、一朵花、一片草。
不知是什么惊扰了虫子，有咽唾沫的那么一刻功夫，所有的虫子都不叫了，仿佛一齐侧耳倾听着什么。好象打了一个楞，接着又都此起彼伏地叫了起来。
我也跟着打了一个楞，虫声再响起的时候，我觉得有些凉。站起身来的时候，发现天比刚才又黑了一层了。
我从小不敢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却从来不怯于一个人待在长满蔬菜的园子中，和种满庄稼的大地里。
何况有好几垅的土豆还是我种的呢。
春天的时候，下到阴冷的地窖里，用柳条篮子把陈土豆一篮篮捡上来，倒在窖外。然后坐在小板凳上，用刀将土豆掰成带芽的一块块，掰完土豆芽子的手染得一块块的黄斑。挑个阴凉点的天气，到大地里，将土豆芽埋进垅里，用脚将土拔过来轻轻踩严实。
只在春耕的时候跟着忙一阵，以后的农活就用不着我们这些小孩子管了。夏天，土豆花开的时候，我已经开始享用劳动的收获了。
如果说树和草的声音和味道还带着野气，那么这一地的土豆秧和土豆花却带着家的气息，温暖、亲切、朴实。
我站在一地土豆花中，遥望村里家的方位。
我看见一排排青瓦红砖的房顶，一股股炊烟使劲地伸向天空。
我听到灶膛里桦木柞子烧得正旺，发出啪啪的响声。
我闻到锅里土豆炖茄子和黄米饭热腾腾的香味。
我想说：喂！我走得又不远，我藏得也不深。看家人，你为什么没找到我？
话还没出口，很多年很多年已经过去了。
身体在城市里行走，心却老想着回家。
白天我感到不安的时候，夜里我仍然会藏进土豆地里。我害怕被人找到，又期待着被人发现。怀着复杂的心情，等着等着，就渐渐安静下来，在满天满地的虫声、树声和草声里支着耳朵倾听。
那片熟了的大地，那片绿油油的土豆秧，那聚成一把伞似的花序，那浅钟状略微褶皱的花冠，那靠合在一起的桔黄色的花药，那白的、蓝的、紫的、红的五裂合瓣……一地散发着泥土气息的土豆花，早已不在西山脚下。
我早已把那一地土豆花收藏，成为我一个人的财富，走到哪里带到哪里。
在陌生的异乡，我的脚步从未胆怯。因为我知道，只要我伸臂一扬，无论哪里的大地，都会飘满土豆花的清香。
（植物系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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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七叶集
作者：七叶，生长于森林，工作于高校，致力于诗经讲学，自由撰稿人。
编辑：二分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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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编辑：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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